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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白厨子没料到我这样对待他,他把那支胳膊夹得更紧了。他冲我说我看你分不清个里外拐了,连自己酒馆的人都咬,你还算是条好狗么!”他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愤怒,我怎么能不是条好狗呢!我对主人忠诚,他偷了主人家的肉,我不咬他,不是和他一样坏了么!

    我拼命地叫,不让白厨子走。他的裤脚在我嘴里,他不好硬挣。虽然雨声不小,但我的叫声还是把雨给盖过了,赵李红撑着块雨布跑了过来。她一看我叼着白厨子的裤脚不放,就说:“怎么连自己人都咬,我以为来了生人呢!”她这么说我,让我很难过。白厨子得到她的鼓励,更加气焰嚣张了,他说我:“人老了糊涂,这狗老了也糊涂!我看它现在就是个废物!养它不如养只鹅管用!”我跃跃欲试地想跳起来,撕开白厨子的褂子,让他夹着的肉掉下来,可赵李红吆喝我回窝,我不能不听主人的。再说了,我也没有能力蹦那么高了。我眼见着赵李红又跑回灶房,白厨子大模大样地走了。

    我久久地站在雨里,不愿回窝。雨是天上下来的,天也会哭么?我太难过了,白厨子就那么胆大包天地夹着肉从我主人的眼皮下溜走了。我真的太没用了。我真想到白厨子住的那张床上去,给他的床拉上一泡屎,让他躺在屎里,臭死他。只因为我老了,白厨子就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了。

    4

    青瓦酒馆到傍晚时来了两个客人。

    雨不下了,甬道的石板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,我都能看清石板上的花纹了。虽然雨走了,不过太阳没有出来。太阳也不可能出来了,天都要黑了。如果晚上出月亮和星星了,那就说明天彻底晴了。

    那两个客人一高一矮,是男的,都很胖。高个男人一脸大胡子,矮个男人胡子不大,但他的头发像女人似的,快到肩头了。他们俩每人提着一只旅行箱。他们一进院子,我就叫了起来。大胡子男人骂了一句:“操,哪有酒馆还养狗的,这不是败坏自己的生意么!”矮个男人瞄了我一眼,说:“一条老狗,能管什么事,不过是瞎叫唤!”我也的确就是叫唤叫唤。赵李红对我说过,酒馆来了客人,只许叫几声,不许下嘴咬。说如果我咬了客人,就把我拴起来。我尝过被拴的滋味,那很不好受,脖子上戴着个皮项圈,项圈上拴着铁链子,一走起路来,那铁链就被拖得哗啦啦响。我要是追逐一只蝴蝶,眼看着要追上了,可铁链子却绷得直直的了,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步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蝴蝶飞走。还有的时候,我想驱赶花间那些讨厌的蜜蜂,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花圃。铁链子真不是好东西,它给我固定了行走的范围,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圈在鸡架里的那些鸡一样不自由。

    客人进了屋子了。他们一定是住下来了。一来客人,赵李红就很高兴。我听见她在唱歌。她唱歌和小唱片不一样,小唱片唱的歌透亮,她爱在山林中唱,而赵李红唱的歌软绵绵的,她只喜欢在酒馆唱。赵李红高个子,非常瘦,别人都说她”身材好”。她一听人这么说,就要挺直腰,美滋滋地原地转一圈,好像在跟人展览她的好身材似的。

    赵李红唱的歌我永远听不清词,不知道她在唱什么,不过我知道她高兴,不高兴的人是不唱歌的。

    除了歌声,我还听见酒馆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。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玩这玩意。一玩起麻将,哗啦哗啦的声音能响上一宿。有一回我趁他们玩完麻将去灶房吃东西的时候,悄悄把前爪搭在麻将桌上,翻了几张牌来看,我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。那牌上的图案除了圆圈就是竖条,有的圆圈大,有的圆圈小;有的竖条多,而有的竖条少。最好看的,也不过是鸡的图案。我不知道鸡的样子怎么能上得了牌。这伙拍电影的人比酒馆其他的客人更喜欢玩麻将。他们还爱喝酒,爱一对一对地出去散步。你看,我这样想着的时候,就有一对出来散步了。这是两个女的。其中一个一出门就说:“下了一天的雨,闷死了!”另一个说:“今晚的馄饨挺好吃,我吃了两碗!”她们笑着走出大门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我注意到,天气好的夜晚,尤其是很晚的时候,出来散步的都是一男一女,他们大都是去白桦林了。白桦林已经有落叶了,落叶柔软得就像铺在地上的毯子。他们说白桦林的落叶很漂亮,是金黄色的,可在我眼里,那就是一片灰白色的叶子。看来我这狗眼确实不如人眼,看颜色就那么两种,多一种都不可能。

    赵李红大约为早晨把我轰出去有些过意不去,她站在灶房门口吆喝我的名字了”来--福--”,她叫得很响。我从窝里爬出来,快步朝她跑去。从狗窝到灶房的距离并不太远,可我跑这段甬道却很吃力了。我不能行动太慢,怕赵李红说我磨蹭,我必须做出反应敏捷的样子。见了她我摇着尾巴,表达对她的感激。可我的尾巴不太听召唤了,我想让它摇得欢势,可它摆动得很慢,硬邦邦的。我的尾巴可真是不争气啊。

    赵李红让红厨子给我舀了一碗肉汤。红厨子把肉汤放到火炉旁,我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,激动得真想立起两条前腿给赵李红和红厨子作个揖。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教会我作揖的,我知道那是”感谢”的意思。可我现在作个揖实在太费劲了。有炉火的照耀,又有温暖的肉汤,按红厨子的话来讲,一条狗晚年能生活在酒馆里,就是掉到福堆里了!我一心一意地舔着汤,那汤实在香极了!我的牙齿松动后,已经承受不了坚硬的食物了。我现在喜欢连汤带水的食物。我喝汤的时候,赵李红小声跟红厨子说话。赵李嘘--”了一声对红厨子说:”这两个人打听文医生呢,看来是来做变相术的。你猜他们能是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红厨子正在给什么东西过油,我听见油锅吱吱地响,他手里还抓着个笊篱准备从油锅捞什么。他也压低声音说:“能来做变相术的有几个是好货?不是越狱犯就是携款潜逃的人!正经人有谁要给自己换个模样?”

    赵李红说:“我看他们不像是越狱的,倒像是干了其他勾当的。前些天我听人说,有个人贩子还来这里做变相术呢,说是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。那人听说文医生死了,还哭了,说是他的大救星没了。”赵李红说完,嘿嘿乐了。赵李红的笑多种多样,有时哈哈大笑,有时叽叽咯咯地捂着嘴笑,有时嘻嘻地小声地笑。我听大财说,她进城里后,就是学会了笑。大财说这话是趁没人的时候,他独自发泄对赵李红的不满。可我觉得一个人学会笑不是坏事情,尤其是女人,笑起来的样子个个像花朵一样好看。

    肉汤已经被我舔了多半。我放慢了喝汤的速度,好东西要是立刻吃完,我会忧伤的。红厨子从油锅往出捞东西了,他边捞边问赵李红:“你跟他们说文医生死了吗?”

    赵李红说:“我才没那么傻呢。我要是说了,他们今晚不就得离开?我少收一个高间的房费呢!”

    他们正说着,大财进来了。大财提着个茶壶,肩上搭着条毛巾,他准是进来给茶壶续水的。我抬头望了他一眼,他就冲赵李红叫了起来:“啊,你舍得给狗喝肉汤,我要是喝一碗肉汤你还给我白眼看,我连条狗都不如了!”

    赵李红说:“你是属老鼠的,当然不如狗了!”

    红厨子笑了,说:“敢情我这属猴的也不如狗了?”

    大财边往茶壶续水边说:“猴子精,狗傻,狗怎么能比得上猴子!”说着,他踹了我一脚,我哆嗦了一下,夹着尾巴溜到墙角,我想等他出了灶房再接着喝汤。吃东西被人糟践着,这很不享受。

    大财走了,我又回到火炉旁,接着喝汤。可大财很快又回来了,他对红厨子说:“再加个菜,油炸豆腐泡红厨子说刚好,油锅还没撤下来,接着炸豆腐吧!”

    大财招呼客人去了。赵李红问红厨子:“白厨子在金顶镇不是没有亲戚吗?他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?他说去理发,准是让理发店的小姐给理住了!”

    红厨子笑了一声,说:“你不是给了他假么。他爱哪里耍,就哪里耍去,反正现在灶房又用不上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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